[210×6] 归途 04
“……后来，你们再也没有好好交谈过？”
圣洛夫基金会的坐标至今成谜，这里不分昼夜，时间也被模糊。此刻已进入休息时段，档案馆的一半灯光熄灭，只有两位忠于毕达哥拉斯教义的信徒还在轻声谈话。
“如你所知，战争很快就爆发了。”
6合上档案夹，手中记录着阿派朗学派的资料沉甸又厚重，他递给身旁的苏菲亚，然后从书柜取下另一本。
与繁杂的记录不同，这本资料薄得几乎没有重量，封面翻开，显露出仅有的一页纸，内容简练直接，除了整齐排列的数字列，只有一行标题——“Lists Of Apeiron Who Disappeared（阿派朗失踪者名单）”。
指尖摩挲纸张，每个数字都象征着一个不再存在的故事。6缓慢移动目光，直到在一个特定的合数上停顿，仿佛被无形的重量钉在了那里。
他的声音如同荡开水面的雨滴。
“210……他彻底对我闭锁了心扉。”
那时候，尽管没有取消传道者大厅的预约，每一次论道，获胜者却以谦卑的姿态低下头，再也不曾与高台上的裁判眼神交汇。当他在集会上偶然察觉到人群中的一道视线，沿着方向寻找那双绿松石的眼睛，最终被不着痕迹错开——那个人就像是向他证明，只要他想，他们完全可以不再有任何交集。
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他甚至开始质疑，他们当初到底怎么成为朋友的？日复一日聆听他的聒噪，习惯他的自负，并肩躺在葡萄架下，除了是年龄相仿的玩伴，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原因。210对他的在意那么理所当然，他没有理由忍耐这一切，却放任藤蔓蜿蜒，纠缠过一整个幼年、少年和青年，直到无序增长的数列被一道括号戛然截止，有关那个人的回忆，成为手中这一页薄纸，才看到有一把生锈的钝刀，竟然一刻不停将他从内部缓慢切割。
它是什么时候亮出獠牙？
一种熟悉的茫然包裹了这位完备者，他听到海潮翻涌，拍打在空旷的档案馆，冰冷的海水漫过脚踝，上升，上升，直到吞没了头顶——
“您知道，210一直都是那么勇敢，充满激情。”
女孩轻微颤抖的声音将6唤回现实。他呼吸了一次，好像被人提醒又可以呼吸了。
“但他没有您想象中那么固执。他的回避也许并不是对您的否定，而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
苏菲亚的目光也落在6的手指停顿的地方，静默了片刻，或许是下意识寻求慰藉，除错师久违地叫了领袖的名字。
“亚齐，你已经尽力而为。只要这份名单尚未归档，我们还有机会补救这一切。”
……机会？
苏菲亚不曾目睹岛屿破碎的模样，也不知道210是如何被留在了那个消失的时代。他不忍心打破同伴的幻想，索性合上早已熟烂于心的名单，让那个显眼的数字消失在谈话中。
“抱歉，耽搁了许久。把它们交给司辰就去休息吧，谢谢你帮忙一起整理这些资料。”
“不，这是我要求的。”苏菲亚忧虑地看向他的手，不久之前，那里还缠着洁白的绷带。“37可能不太适合做这些，但我们都想与你分担工作。打开传送通道消耗太大，自从我们被基金会接收，你似乎还没有好好休息过。”
“多谢关心，我会的。”
年轻的领袖侧脸苍白，低垂着眼睛又陷入思考——机械而麻木，令人忍不住担忧精密运转的齿轮会随时崩裂。
苏菲亚想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拿着档案离开，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同伴。她不知道这样的亚齐能否像过去一样，独自修复身体和心灵的损耗，只是尽可能为其分忧，剩下的，只有交给时间。
失去了家园，他们所拥有的也只剩下时间。
档案室重归寂静，6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疼痛的额角。靠住冰冷的桌沿，他抬起双手，掌心正中央两道深重的伤痕赫然醒目。它们尚未痊愈，像两处深色的空洞，有些重要的东西，也随着被贯穿的伤口溜走了。
如果有机会重来，那个时候他能做些什么？
若是意识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他又会对那个人说些什么？
那一日，战争像是从天而降的巨兽撕裂了岛屿的宁静，原野燃烧的火光逼近，岩壁间，炮火的轰鸣宛如末世号角不断吹响。
危急时刻，6施展神秘术传声，将岛民召集到地下洞窟躲避轰炸。他带领人群踏入洞穴，拂开经年弥漫的雾气，却意外地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方等待。
“……终于来了吗？”
“……”
蓝色的眼睛锁定了那个不应该提前出现在这里的人，两人的视线穿过人群相遇，210像是被那样的目光扎到，身体微微一僵，然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上方附近，地面一阵摇晃，人群发出惊叫。
“所有人沿着这条路径前进，不要停留，保持队伍紧凑！”
混乱万分的时刻，210没有解释，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面向人群，开始用坚定而有力的声音指挥众人向洞穴深处撤退。
“冷静下来，你们中一定有人算过吧，岩壁的承受能力足够支撑我们所需要的时间，跟随前面的人，不要落单！”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同伴的沉着指挥显然给人带来了信心，岛民们虽然面露恐慌，在不断引导下，仍然能够保持相对的镇静。6在后方一边维持秩序，一边静静观察210的背影，心中再次泛起波澜。
这个理念不合却一直与他并肩的伙伴，如今却让人感到一丝陌生。
在战火与灾难面前，过往的分歧和猜疑似乎都不再重要。210给过他答案，无论他有什么打算，这一刻，唯有生存和希望才是他们共同追求的目标，作为领袖，他应该选择信任。
可是6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忽略内心的声音。
他在想什么？到底与那些人做了怎样的交易？为何会提前得知岛屿遇袭？
待人群完全向深处撤离，210转过身看向待在原地的领袖，空气骤然冷凝。高大的同伴有一双令人难以忽视的眼睛，爱琴海的晴空下，仿佛一对清澈高贵的绿松石。此刻，深处却潜藏着难以觉察的幽暗。
“210，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内心闪过无数个的念头，走到他面前，严谨的领袖却是看着同伴被雾气打湿的发丝，问了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哈……”对方将领袖的提问置之一笑，“显而易见，比您早一些。”
“你到底——”
“这些古老的石头是否真的能够抵挡战火，想必您已经有更准确的评估结果。”
210打断他的追问，抬手抚摸岩壁，戏谑的神情转而变得严肃，“入侵者的目标恐怕是真理之石，必须把那东西一起带走。您的神秘术做得到吧？”
“岛屿的坐标被出卖了。”6平静地叙述，“不管你都知道些什么，现在并非追究和问责的时刻。”
听出他意有所指，210没有辩解，只是微微挑眉。
“那么，智慧如您，又会做出怎样的判断？”
“基金会的人在撤退前联系了我，维尔汀小姐愿意提供一个安全的传送地点，足够容纳所有人。”
“我明白了……圣洛夫基金会得到了您的信任。”
210了然地点头，语气似乎有些遗憾。
“高贵的数字0，善良且包容，虽然注定孤独。
“您瞧，我也有0这个数字，意义却完全不同。”
修辞学家夸张地喟叹，他的多变正如他的数字一般盈满过剩，似乎轻易就能被拆解再重组。
“你到底想说什么——”
6忽然收声，皱起的眉间有一丝悔意。对方一定把这句话当做他往日不耐烦的表现，解释则会显得更加傲慢。
“……没什么。”
果然，210嘴角又挑起讥诮的弧度，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种笑。
气氛变得僵硬，所幸男人不再讲话，6也不必疲于应对。210侧过身子，示意领袖走在前方，一同穿过前面的岔道，在他们身后，淅索的声音如春雨沙沙，几株绿藤从石缝里抽枝发芽，沿着岩壁攀升，勾连成一张脆弱的藤网，阻挡了通路。
“……应该可以拖延一阵。我会把所有通道都封上，您先走吧。”
210擅长施展自然系神秘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植物蕴藏着坚韧的力量。6推测，不仅是在此处，曲折蜿蜒的洞穴里，应该也提前布下了这样的障碍。
6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你呢？”
领袖的迟疑引来一声轻哼，“您知道吧，我一直想见识您那个从来没有公开施展过的神秘术。观众席上若是少了我的掌声，您又如何尽兴？”
“……坐标已经暴露，岛屿的术式对流溢的隔绝几乎全部失效。如果时代动荡加剧，有概率加速流溢到来——这是37根据基金会的情报得出的最新结论。”
比起担心学派被背叛，他似乎更担心教众的安全。看着面色苍白而严肃的领袖，210弯起嘴角，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不需要我提醒您也清楚，我们对流溢的研究已经全都失败了。但是您知道我每天沿着沙滩跑几公里吗？”
“……”
他拍了拍6的肩膀，手掌带着暖意，“放轻松，我马上赶过来。”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