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6] 苦酒（下）
Alpha 210/Omega 6
原著向ABO世界观，注意避雷。
本章字数1w+，全文完结，感谢你的阅读。
这座平和而逼仄的小岛上，比起担忧食物掉落在地，以及岛外的流溢不知何时会蔓延至此，也只有那一件事会引起整座岛的恐慌——他们的领袖又病倒了。
先祖在德尔斐的神庙里聆听阿波罗神谕时，一定故意打了个瞌睡，由此产生了这座小岛上最大的悖论：为了追逐真理，他们违抗真理，于是降下惩罚。
亲族早逝，孑遗独独。通过血源传承启示的人，虽完美而无缺憾，然寿命短暂，身体弱于常人。那是对于这一血脉承载过多的智慧的一种报应，一种凡人无从涉足的“平衡”。然而在这样恶劣的先天条件下，他们还必须要延续子嗣的传承，让本应最亲密的家人承受等同的恩赐与责罚。
看似完美的命运，实则完美的悲剧。
当然，如若有选择的机会，任何人都会从超验短暂的智慧与平凡长久的一生之间选择前者。
在十二岁的210心里，那是象征荣耀与光辉的赐福。有那么一两次，因为对某个人极度失望，他甚至惋惜被选中的人不是自己。
而二十二岁的210，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观点。
——那份祝福，的确降临在了最不该领取它的人身上。
他被关进漆黑的地牢，周身萦绕湿润的雾气，让他忆起某个清晨，飘着薄雾的葡萄园里与少年时代的同伴走向决裂的那场对峙。他那时候还什么不懂。不懂爱，不懂理解，不懂得抵御知识的诱惑凝视其黑暗的本质。
也不懂那个人。
“……因为那不是祝福，是诅咒。”
210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无视栏杆外的老者几乎把胡子吹上了天，“所以我协助领袖制作了强效抑制剂，不，这件事是我一手完成的，是我的提议。”
辩论的诀窍是首先自己坚信，才能让他人不疑。
谎言亦是如此。
他感到一种无名的空虚，对轻易夺走他人人生的命运心生倦怠。
“我腻了！这份职责让我无趣，我想离开他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但是我们的领袖太脆弱，他过于依赖我的Alpha信息素，以至于没有办法接受他人……”他歪过头笑了笑，像是在描述一件愉悦的事，“——我的神秘学天赋帮助了他。”
“你、你这是害了6！他的身体只会因为药剂加速衰落！”
“没错……我伤害了他，我承认我的罪行……”
罪人供认不讳，阴影中的眼睛却闪动着泪光。
“但是请您告诉我，你们在担心‘6’的时候，究竟是在担心谁？私下决定更换他的帮助者的时候，你们究竟在害怕什么？难道加诸于他的身上的惩戒还不够吗？！”
“……210，作为领袖曾经最信任的人，你的数字已经出现了浮点，你太让我们失望了！把你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干净，然后准备接受审判吧！”
他如愿以偿领受了最严重的惩罚，三天后的公民大会将会是他的审判，如果他无法说服一半的人投出卵石，学派会对他进行放逐——他会被投入漆黑的戈尔贡洋流，永远围绕着深渊做圆周运动。
老人走后，210回到地牢的一个角落。在他身侧，尘泥覆盖的岩石上有一块几乎消失的涂鸦，隐约能看出是个顶着粗劣王冠的火柴小人。
「别哭了亚齐，我们只是偷吃了地里的西瓜，很快就会出去了。以后你会加冕成阿派朗最伟大的领袖，谁都不敢欺负你……瞧，我为你戴上了王冠——」
昔日的回音经久不散，那脆弱的誓言，恐怕谁也没有当真。
210拾起地上的陶片，在涂鸦旁边重重划上了几笔。
诅咒。
在一切结束之前，他还有一次机会。
想到那个人得知这件事，或许会强忍着怒意对他说教的样子，210轻轻笑了起来。
公民大会前一天的夜晚，210最后一次敲响了6的门。
门内的领袖依然在卧床静养，见到来人，没有焦点的蓝眼睛焕发出沉静的光彩。
“……我感到不可思议，长老们竟然还愿意放你进来。”
“哈哈，那有什么。”210轻快地走过去，在卧榻旁屈膝半跪，牵起领袖的手，翻过掌心，落下虔诚一吻。
“因为您必须出席明天的审判，到现在为止，也只有我能帮助您调理身体。您不知道他们同意让我见您时脸色有多可怕。”
“你为数不多的信用值显然已经挥霍殆尽了。”
“不说这个。怎么样，这些天好些了吗？”
“……不是很好。信息素的波动起伏很大，时常会感到虚弱，还有……”
领袖不情愿抿嘴的模样逗笑了210。
“哈，我知道了。一个临时标记就能解决的问题，您怎么还害羞上了？”
空气中两股信息素交缠在一起，210身上丝滑温柔的葡萄酒香正试图将那股苦涩沉郁的木质气息包裹。他扶着6起身，从身后将他抱在怀里，撩开垂落在后颈的金发。
“您说……如果明天我真的被放逐到戈尔贡洋流，他们接下来会拿你怎么办？”
他轻嗅着那块敏感的肌肤，用嘴唇感受着Omega的颤抖。察觉到身后的人要做的事，6下意识屏住呼吸，阖上了双眼。
“嗯……相信以你的口才，会让大家投出自己的卵石。”
“您高估我了……”
210低声呢喃着，仿佛是蛊惑一般，舌尖轻佻地在6的腺体上擦过。那股气息危险而沉醉，灼热的吻缠绵地落在那块薄薄的皮肤上，惹得Omega浑身酥麻，下意识挺直腰背，想要向前逃离。
“……您去哪？”
一双大手扣住领袖纤细的腰，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拽回身前。原本想再逗弄一会儿，至少要听到向来平静的人叫着自己的名字情动难捱的声音，然而今晚确实不该再消耗他的体力。若是被他惹起火来，狼狈的还是自己。于是只得作罢，一声叹息，咬上他的后颈。
“啊……”
一阵轻微刺痛，磅礴的酒香涌入鼻尖，210的Alpha信息素也强势注入。6沉醉在那种熟悉又温和的刺激中，微微仰起头，金色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颤动。那股令人镇静的力量随着血液流动迅速扩散至全身，与体内一直躁动的信息素结合，他感觉有一簇跃动的火苗，身体从冰冷的深处逐渐温暖起来。
210注视着他滑动的喉结，眼神愈加深沉。但也只是静静地，用双手环抱着爱慕之人。
只有这时，疲惫的神经是彻底松弛下来的。领袖暂时忘记职责，安静地依偎在Alpha结实的臂膀中。房间静谧安全的氛围，耳畔轻柔的呼吸，让他几乎快要陷入久违的安眠。
“先别睡，亚齐……听我说……”
心中不舍而怜惜，210还是朝6耳朵里吹了口气，迫使怀里的人惫懒地朝他偏过头。
“……明天的大会上，我会放弃为自己辩论的权利。在此之前，我也已经承认了所有的罪行，包括因为想要摆脱帮助者的身份，诱导你服用抑制剂。这种情况你最清楚，按照教规，我会当场被定罪。”
蓝瞳猛地张开，领袖昏沉的神思一瞬间无比清醒。
“不，那不是事实！210，你到底要……”
不顾后颈还在隐隐渗血，他急迫地回过身，当他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那双碧眼中的悲伤和决绝让他一时失语。
“亚齐，你知道为你配置强效抑制剂时，要如何加入我的信息素吗？”他忽然这样问，“在不破坏腺体的前提下，最容易获得的含有信息素的体液，是眼泪。”
210安静地看着他，声音是鲜有的温柔，“……那对我来说并不困难。你还记得它们的味道吗？”
“……”
210掰开陷进他手臂里苍白的手指，握在手心里，“如果你同样对我感到些许愧疚，请告诉我真相，关于你的研究，你的计划，你的决定。”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你不会被放逐。”
“您要代替我公开辩论吗？”210失笑着摇头，“他们不会听从当事人有失公正的论证，哪怕那个人是您。就像他们明知道我们是共犯，但惩罚不会落到您身上，没有人会设法投票放逐一个‘6’！他们只会让我从这座岛消失，到时候就算尊贵如您，阿派朗学派的领袖，也无法改变公民投票的结果。”
“210，你……”
6眉头紧皱，怒火在那双蓝眼睛里安静地燃烧起来。
“你总是试图染指远超自己能力之事，这将为你带来灾厄。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你为何就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要我怎么当做没发生过？”
他应该为这句话感到生气，然而心中只剩下苦涩和无奈。210拨开一缕垂落的金发，在领袖凝结冰霜的额心落下亲昵的吻。
“你现在知道我的感受了吗？你曾经的沉默与回避，你的一意孤行，现在我把它们还给你。或许你不在意，但是看看我们的样子，亚齐，你离不开我，只有在我面前你才能放松下来。我不想逼你做出选择，这些年你能为自己做的选择少之又少，但是我担心，你的身体每况日下，我离开岛屿之后你要怎么办？”
那双绿松石的眸子在夜色里闪烁着破碎的光，颤抖的声音刻满卑微的乞求：“我的领袖，6，亚齐，我最亲密的……伙伴，我求求你，告诉我真相，不管是什么都让我们一起面对，不要等到明天审判过后，你我永不相见。”
“……你把自己放置在天秤一端，成为衡量的砝码，要挟我交出秘密。”蓝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无助与挣扎，“210，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放弃你？”
“我没有那个自信。”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
“如果那就是我的结局，我心甘情愿。”
他的轻描淡写如同一击重锤狠狠击中6的心窝，他几乎听到自己的胸口碎裂的声响。
原以为所做的决定已经坚不可摧，认为那是唯一的出路。可是面前这个陪伴了他十几年的男人，生生地将他的心脏撕开一个裂口。
多年的的坚忍，缄默，尊严，他坚固如岩石的外壳都被这个人温柔却强势地击碎。210把那些温暖而刺痛的东西强行塞进去，最后告诉他：我什么都不要。
他想起来记忆中久远的那个下午，他尚且稚嫩，面前的男人还是那个狂妄的少年，他用自己的理解向众人讲述“天上的声音”，他高声说着：「如若恐惧、胆怯、故步自封，即使是命运中所注定的馈赠，也会轻易流逝。」
他那时是那么不以为然，作为听从命运起舞的囚者，从一开始就认定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互相理解的可能。
他从来没有向对方踏出过一步。
而无论是过去的210，还是现在的210，他们一直都在试图告诉他，用响亮的，苦涩的，乞求的，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让他明白，如果此刻再像那时一样退后，敷衍地掷出海贝，失去的将是这些年来作为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他唯一曾得到的东西。
他静静地看着210，直到对方用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脸颊，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你真的想知道吗？”
6低下头，鼻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那可能会让你失望。”
“亚齐，不要害怕。你这么聪慧，怎么会去预设别人的想法？”
“……我不会再那样做了。”
6深深地呼吸，酝酿着接下来的话。似乎对于坚韧的领袖而言，吐出这些自白也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
“那一天，在几何沙滩……我听到你与十四行诗小姐调情，隐约察觉那是一次试探。即便如此，还是产生了过度应激的反应——我感到慌乱和刺痛，甚至是……嫉妒，在你试图碰触我时，那种感受被扩大了。”
“……”
210的记忆被低沉的自白带回到那天，谎言和伪装像一层平静的面纱，被层层剥下。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他一直以为漠然又高高在上的领袖，实际上有着如此细腻敏感的内心。
胸口像是被某种力量紧紧揪住，他沉默地握着6的手。
“……我以为那只是出于对自己的帮助者生理上的独占欲。直到意识到长老们想要剥夺你的资格，想到那些只与你做过的事，竟然要、要和其他人去做……就算是为了整个学派，就算是公事公办，我开始感到抗拒，并产生一种无法保全自己的危机感。”
苍白的脸颊染上了红晕，6试图保持面色镇定，眼睛却有些难堪地错开男人深邃而复杂的目光。
“也就是从那时起，作为一道保险，我决定制作抑制剂。”
他的叙述慢慢显得坚定，210听得出来，那并不是破罐子破摔地一口气倒出自己的秘密，他的领袖，已经决心与自己坦然相对。
“这时候，发生了意外……我试图帮助你度过易感期，理智告诉我那是危险而错误的决定，但我还是决定去试试。那张配方是一个契机。210，那时我只是……想要见到你。”
6的声音越说越轻，上次看到他这副底气不足的模样，好像还是很小的时候，他们玩闹时不小心打碎了艾尔玛最喜欢的瓷瓮。
心底涌上一股怜爱，210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像是从梦中渐渐醒来，颤抖的声线充满无法言喻的震撼。
“你终于发现了，对吗？”
“……我不愿意承认，但是……你不在的那个发情期，我彻底意识到，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我都已经无法接受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了。”
他的话轻得像一阵微风，将210的内心世界彻底席卷，天翻地覆。
“你对我说这些，我可以不可以理解为……亚齐，你爱我？”
爱慕多年的对象终于愿意承认对自己的感情。210感觉自己的情绪仿佛被不断撑破的气球，因为这个内向的人缓慢而坚定的自白一次又一次爆炸。
可是这一刻，内心巨大的悲哀却胜过了狂喜。
“你爱我……哈哈，狄俄尼索斯在上，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吗，亚齐？”
210笑着，却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他感到难以承受，酸麻的身体从床边站起，打开朝向海岸的那扇窗，试图平复内心过于强烈的冲击。
爱琴海柔和的夜风抚开素色纱帘，吹动满室苦涩与甜蜜交织的气息。冷杉与赤霞珠，焚香与黑醋栗。他们的信息素纠缠成一杯发苦的酒，这么多年来，饮着这一杯，就连心都是苦的。
210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
“你爱上我了，所以你决定结束我们的关系。若不是今天我站在你面前，押上一切，我的生命，你甚至打定主意永远都不告诉我。”
比起质问或陈述，更像是尘埃落定后的心碎。他回头望向6，那平静甚至麻木的面容，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正越过210的肩膀，眺望窗外深沉漆黑的海面，黯然的如同熄灭。
“……我说过，210，你会失望。”
“既然你爱我，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好奇我的意中人到底是谁？”
210的话语中充满了悲哀。在这个时刻，所有的骄傲和自尊都不复存在，只剩下对爱情最纯粹的渴望和对被爱的确认。
“……那不重要。不管是谁……都无法影响我的决定。”
“我的领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维持‘平衡’，谎言成为了您必要的工具。”
他从窗沿回到6的身边，用手背轻轻摩挲那张面色灰败的脸。在一切真相都被他挖掘出来的现在，六尺之下，他终于从这具活着的灵枢身上，看到一丝平静的绝望。
“亚齐，那个人是谁，你都已经知道了……对吗？”
“……”
他要如何不明白呢？
当目光再也无法从一个人身上移开，重新翻阅名为“210”的这本书，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所带来的震撼，无异于向心智刚开化的人类展示一整个星空与深海，或是亲眼见证春日里的第一朵伯利恒之星绽开。
他终于明白，三年前听到210当众宣告心有所属的一瞬间，划过心尖的那一丝冰冷从何而来。
那个人别扭的讽刺和自嘲、嘴角挥之不去的苦涩微笑、看向自己时让他感到灼烫而下意识回避的眼神……甚至为了保护他而绝情地将他丢出门外，或是站出来与整个岛屿作对。
210一直在用行动证明着一件事，那就是从很久之前，他就作为一个名为亚齐的“人”，被另一个人深爱着。
只要被那双绿松石的眼眸注视着，他便不是“神”的躯壳，不是智慧的容器，更不是依附于某人的Omega。
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从那双过分清醒的蓝眼睛里滑落。210最平静的朋友像是一尊被敲碎的瓷器，一捧风暴后被卷上海滩的碎贝壳。
“我很抱歉，210。这么多年来，是我一直在无知无觉的伤害你……面对‘启示’的到来，我害怕失去自我，对于你所有的误解和愤怒，我从不辩解……是我试图疏远你们，可是最后，最后，又是我亲自决定把你留在身边——那是一个荒谬的错误。”
安静的泪水开始变为抽泣，长期以来压抑的情感如同冰川融水，汹涌而出。6回握住210紧紧抓住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被打捞上岸一样深深呼吸。
“一切都失控了，我后悔了……我以为我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帮助者，而事实是，我不断地、不断地伤害着一个爱我的和我爱的人……”
“嘘……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没想过我其实早就爱着你，而你也爱上了我。”
这个荒谬轮转的世界，他们的爱情像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闹剧，可即便如此，210依然用力地把深爱的人抱进怀里，仿佛想要用自己的温暖，驱散他肩头经年的寒霜和孤独。
“亚齐，我或许从来没有理解过你，但是我爱你。你不需要自责，能够被你选中和信任，是我经历过最残酷但也是最美好、最幸运的事情。”
“……就算我的信息素让你感到发苦？光是闻到，就让你感觉被我俯视？”
“可恶，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了……”
210叹息着摇头，他早该发现，他们的领袖不可能像看上去那般与“钝感、木讷”这些词沾边。
“亚齐，你现在闻上去就是甜的，而且我们随时可以把你的信息素染成更美好的味道……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到底是怎样的理由，让你明知道我们本应该彼此相爱，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将我推开？”
“……关于那个实验。自从艾尔玛被流溢带走，我继任为6，我与37就开启了那个实验。”
6擦干脸上的泪水，平静和坚定的力量又回到了这位坚强的领袖身上。
“随我一起去研究室看看吧。在你了解所有事情之后，我们之间的路，就由你来选择。”
星子是安静的街灯，照耀难舍的爱人。
他们沿着海岸前行，静谧的岛屿已然入睡，审判的黎明尚未到来。不知是谁先牵起谁的手，好像是一份崭新的恋情，曾经有过更为紧密结合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另一侧，悄悄红了脸。
然而盘踞在阿派朗领袖心中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
——何其短暂的瞬间，仿佛从命运手中窃取一杯欢愉的酒。
“……210，你到现在还会觉得‘启示’的传承是一种恩赐吗？”
“当我发现它一点点夺走你的活力，成为一座重压在你身上的山，我开始质疑。凡事皆有其代价，我尊崇这份浩瀚的智慧，但情愿能代你偿还。”
修辞学家停下脚步，低头轻吻在领袖些许湿润的蓝瞳上。暧昧的夜幕里，那双翠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眼前人，如同在对方心中洒下春日的光辉。
“不光是如此。210，我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那些凡人无法承载的智慧是‘吃人的黑’，过于浩渺的知识会吞噬自我，如同在意识的海洋融合一滴雨。”停顿片刻，年轻的领袖从过往抽离，舒展眉头，嘴角露出一丝涩然的微笑，“但是谢谢你……终于理解了我曾经的厌恶与恐惧，”
“如果可以，我想理解你的全部。我们……只是错过了一些时间。”
37的研究室干净整洁，实验数据有序堆叠在一旁，是苏菲亚的功劳。巨大的机组有着一张小小的脸，屏幕闪烁莹绿的光，映出210好奇的面容。
“有点复杂，我看不懂这些编程术语。”
6在心中叹息。一旦知道这个东西的用途，他不确定210还会不会将其友善对待。
“……从几年前我便在思考，既然我们可以利用数学模型观测‘流溢’，就也可以借助这项技术实现更多功能。于是我提出课题，与37共同研究，现在，它已经进入试验阶段。”
“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你竟然和小赫尔墨斯之星悄悄做了这么大的事……它的功能是什么？”
说到了关键，6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210也安静下来看着他，研究室里一时只能听到机器运转的声音。
“……我们研究的，是一种新的知识传承方式，一种可以将人的意识完整复制上传、使其成为数据的技术。我不想再让‘启示’仅仅依赖于血脉继承，因此，用人类的科学成果辅以精神类的神秘术，它将成为一个更务实的知识载体，不断吸纳新的智慧。这样，名为‘6’的完美的悲剧就不会再重演。”
“……什么意思？你要将自己的意识上传？”
从短短几句描述里提取到关键词，210震惊至极。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不自觉地握紧了6的手，手心的温度在这一刻似乎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现实感。
“210，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可思议。而且我必须要强调，在这项工程中，我没有任何自毁或是牺牲的想法，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我将用我的神秘学天赋确保研究和试验进行。”
“风险指数呢……成功率有多少？”
6微微叹息，似乎对他的提问丝毫不意外。
“测试阶段尚无足够样本。我向你展示这个尚未成熟的研究，是想告诉你，为了断绝‘6’扭曲的血缘，结束阿派朗学派代代相传的悲剧，这就是我所选择的道路，它不会被任何人和事改变。”
6的声音温和，他的眼神直视着210，试图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找到任何一丝的犹豫或不安。
但那不是试探，而是宣告。
“——那意味着，如果你选择了我，我们的未来将不会有子嗣。”
“…………”
“……亚齐。”
沉默了半晌，210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你就是为了这个，嘴里说着宁愿看见我与他人组建家庭，也要把一份触手可及的爱情拱手相让——你觉得那是为了我好。”
他不满地掐了一把6的脸颊，为那削瘦的手感皱起了眉头。
“你难道是傻子？”
“……”
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词汇落在自己头上，6张了张嘴，不禁哑然。
“……210，我可能比你自己更在乎你的命运和未来。传承千年的智慧将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但我仍会用一生去履行‘6’的职责……然而，我虽然留有私心，却无法为我所爱的人负责。作为一个Omega，我给不了你完整幸福的家庭。我的寿命或许比艾尔玛还要短暂，甚至无法作为‘亚齐’，与你共度余生。”
“所以，你看。这不是对你我任何人的惩罚，这是选择。我的选择。”
6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打在210的心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终于明白，每一次将他推开时，对方身上那种隐隐的破碎感从何而来。
这个独断专横的领袖，早已决定将自己的人生彻底埋葬。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误解那么简单。那是一段长久以来，被天上的声音玩弄、被时间侵蚀的爱。
而这一切，最终被怀着巨大的勇气和决心交还到他的手上。
他说：我们之间的路，由你来选择。
“……我知道了，就这些吗？”
210缓缓开口，声音中没有任何畏惧，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亚齐，你以为现在还能让我后退？”
“你似乎忘记我今天能够在站你面前，押上的是怎样的赌注。”
月光从天窗倾泻而下，210的眼中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芒，“我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抛弃。如果你口中的这些将成为我们爱情的代价，我欣然接受。我不需要任何来证明我们的爱，我只要你。”
他轻轻抬起6的下巴，让对方直视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犹豫，只有深不见底的爱意和坚定。
“还记得那本岛外杂志吗，你担心的寿命，如同扉页所言，那只是时间的长度，它决定不了我们爱情的深度。你我早已身处生之巨轮的转动之下，我们亲眼目睹家人与伙伴被流溢抹除，对于回归真理，我与你有着同样的觉悟。况且，我爱慕的人又是那么的特别……”
210顿了下，暼起的长眉显得有些难为情，“好吧，我承认，当初为了这件事我曾偷偷哭过，只要一想到你将踏上与艾尔玛相同的命运，我便后悔那时对你的百般刁难。但在那之后，我只觉得自己更在意你了……你终于笑了？”
他俯下身，爱怜的吻落在6微微翘起的嘴角，低沉的笑意隔着胸膛熨帖另一个人的心口。
“这是一个幸运的夜晚。我很感激你终于愿意与我分享你的人生。不论发生什么，要面对什么，我没法不去爱你。我只是后悔，因为胆怯，害怕被你拒绝，没能早点向你坦白。”
“……210，我现在必须承认，你确实是这座岛上最优秀的辩论家。如果手边有月桂树，我会赠予你一顶亲手编织的桂冠。”
“我们现在去找也不迟。”
他拉着6，从那个机器嗡嗡作响的房间走出来，走到树荫下，走到晨曦微亮的海岸旁。
“如果今天拥有爱情，我们就歌颂今天吧！”
散发着葡萄香气的男人像孩子一样踩着翻涌的浪花，对着大海朗声宣布。
然后他转过头，朝向温柔注视着他的爱人。
“亚齐，把手给我。”
6顺着那只手的引力，与他一同踏入柔和的海浪。清凉的触感冲刷着足尖，如同某个孤独的黎明，他丢弃了手中的书，去拥抱金色的海风。
而如今，那只牵着他的手胜过一切真实。
“我的爱人，我的领袖。如果那一刻到来，就让我站在您身边吧。”
6抬起手，将桂冠戴在爱人虔诚低下的头顶，心中的酸楚与爱意化为一句轻声呢喃。
他说：“210，你准备好被我摧毁人生了吗？”
尾声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看着210安然无恙走出殿堂，苏菲亚悬着的心已经放下了大半。
37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场面中，连连摇头。“太令人吃惊了，苏菲亚，审判210的公民大会竟然变成6的主场。”
“……在传道者大厅的哪一天不是6的主场。”
“不，我很遗憾你没看到长老们的表情，有人甚至当场晕厥，看到是6的神秘术把他救醒之后，差点再次昏过去！”
苏菲亚咯咯的笑声中，37懵懂地拽着头发，“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6会突然当众宣布这项一直保密的实验呢？他之前还打算至少拿到第一次测试结果。不过，今天的时机显然是最好的，一项更具有冲击性的事实模糊了对210审判的焦点，让这位移动的葡萄架子至今可以活蹦乱跳。”
“哈……”
一直笑而不语走在前面的210悠悠开口，“因为有人见不得我这样充满智慧的修辞学家被丢到爱琴海里喂鱼。”
“你是说，6是为了帮助你，才自愿成为你的‘共犯’？但我总觉得，那些能坚持到大会结束的长辈看你的眼神更可怕了。”
“就让他们看吧。”
210朗声笑着，声音里满是遮掩不住的骄傲，“让他们看着我们的叶，永不向春天告别；看着那轮升至天顶的红日，是如何将天空与大海点燃；以及一柄沉睡在静谧湖面下的利剑，它是怎样划破水面，刺破这漫漫长夜的黑暗。”
他抬起头，日光的照耀下，胸口激荡着热烈的情感。
以那场震惊整个岛屿的公民大会结束故事固然不错，但只有当事人知道，这里只是一个开始。
尽管他们坦诚地向所有人展示了反叛与革新的勇气和决心，那些冗长的教条和戒律，尚在萌芽阶段的研究，关于性别与职责的探讨，以及探索岛屿的未来，一场又一场的挑战还在等着他们。
不过没关系，他是他的领袖唯一钦定的辩护者，他的领袖是他最有力的智囊团。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乐观，因为他们正站在一起，一同眺望远方的荆棘。
他决定将今天作为新生的第一天，一个崭新的日子，正适合一个难忘的纪念。
等到6结束今日的事务，他将邀请挚爱的人一同度过这个温柔的夏日夜晚。他要将他彻底染成自己的味道，让他过分苦涩的气息，成为甜蜜的葡萄酒液里一丝恰到好处的调味剂。
饮着这一杯，直到天明。
……
……
“咳……210，醒醒，别挡在路中间。”苏菲亚踮脚拍了拍神游天外的人，无奈地摇头，“你的话还是一如既往让人难懂。不过至少6不再瞒着我们了，这是件好事。”
“啊，我明白了！虽然从210没用的修辞里提炼主旨像是吃了豆子……”37恍然点头，抬起脸看向重新拾起脚步的同伴，“但还是恭喜你，210，你那项研究多年的课题，似乎终于得到了充分验证。”
“是的，是的，我们闪耀的小赫尔墨斯之星，我要发自内心感谢你，阿派朗的天使。”
爱琴海晴朗的天空下，210回过头，脸上的笑容比一整个夏天还要灿烂。
“我在你的研究室里向6告白了。”
“……210！你怎么能在我的研究室验证自己的课题！别跑，我要把你头上的葡萄全都吃光——”
全文完
写的时候有点痛苦。
无法想象一个在ABO世界观下成为“6”的Omega亚齐该承受多少困惑，绝望和孤独。
也无法想象210究竟要如何去做，才能冲破阻碍，走进他的内心。
答案就在这里。在责任感和个人幸福之间，6从未考虑过后者。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他而完整地奉献自己。
2106，天作之合莫过于此~~
结尾一段210的话来自济慈《希腊古瓮颂》
“你的叶，永不向春天告别。
Your leaves, nor ever bid the spring adie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