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 冥河竞渡
彗星来的那一夜，210听到了前男友葬礼的消息。
全文1w8字完结，微量惊悚元素请谨慎食用。
210×6=1260无差，1486、37菲、兔毛、X提及。
五旬节傍晚，落日依旧毒辣。从雅典卫城到卡里地亚的路况糟糕透顶，几乎所有人都在涌向这片临海休闲区，仿佛稍晚一秒抵达海边，就会让这难得的假期缩短一天。
此时被堵在路上的210却并非为了赶赴节日庆典，他跟着车流点着油门，撑在车窗上那只戴有金色腕饰的手怠惰地撩着头发，直到一旁的手机铃声响过几遍，才不情愿地接起来。
“哦……堵车了，估计还有二十分钟……哈，我怕什么？我看是你不敢见我吧。”
隔着电波被对方平淡的声线刺痛，棕色长发的青年发出一声嗤笑，“好好好，我就当是37在问，怎么，不能让小赫尔墨斯之星亲自听电话？”
“她正在和苏菲亚准备晚餐。210，开车的时候稳定情绪，不要胡来。”
对方水一样温和的声线如同滚烫的热油当头泼下，浇灭了210所剩无几的耐心，他狠狠捶了下喇叭，逼退左侧打算加塞的车辆。
“6……我记得大学毕业我们就已经分手了。”
“关于这件事，我们今晚可以再谈谈。”
“都过去一年多了！有什么可谈的！”
信号灯终于变绿，210单手打了个转向，不知是不是过弯速度过快，手机里忽然出现一阵滋滋的杂音。
“…………”
“喂，喂？信号不好，不说话我挂了啊。”
从大道驶入平坦的乡间，路况明显好转，甚至没过一会儿就只剩他一台车子。210最终还是没有挂断电话，他把手机丢回支架上，开了扬声，车内顿时被电磁波嗡嗡的杂声充斥。6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声波刀片粗暴切割，加剧了210内心的不痛快。
“……你还记得……大学……量子实验室的研究员……X……也在英国……我们一起……酒吧……”
他在说什么？这会儿远处的日头只剩一线，路灯却没有全部开启，忽明忽暗的光线和着信号的嘈杂声，寂静的公路上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正当210感到一阵不安，车子忽然驶入了一片浓密的树荫，视线瞬间变暗，他本能地踩住刹车，刺耳的轮胎摩擦声顿时在空荡荡的乡间响起。
“为什么……突然提起X？”他停下车，扶住额头，试图平复因为急刹而过快的心跳，语气中难掩酸涩和嘲讽，“你的新男友？我该怎么理解？是否要对你的品味表示怀疑？”
“…………”
对面的声音依旧嘈杂，夹杂着紊乱的电流。他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嘴角终于露出一个嘲弄的笑。
“好吧，他带你去了酒吧，结果你们聊了一晚上尼尔斯·波尔！哦不愧是两位天才研究生，你们实验室没有‘放学’这个词吗？”
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尖酸，重新开始猛踩油门。远远看见37家的轮廓，窗子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光，这时手机里滋滋的杂音似乎也消融于那一点光亮中了，6疑惑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变得清晰可闻。
“你说什么，210？我和谁去了酒吧？”
“你这混蛋……”
210嘟囔着，刚要吐槽他的反复无常，忽然听见“咔嗞”一声轻响，对方的声音骤然消失。
他瞥向手机，睁大了眼睛。
——那块小小的液晶屏居然莫名碎裂了。
“所以我该先给通信公司写投诉邮件，还是先修手机？哦，但是这该死的手机什么都做不了，首先我要去开电脑……”
210摘下墨镜，一走进充满食物香气的屋子里，就开始喋喋不休抱怨，“37，我们的小天才，你的草坪好像六月的斯基提亚草原。不过我明早刚好有空，不用谢。”
“葡萄架子会这么好心？”蓝发少女从橱柜后面轻巧地探出半个脑袋，“你是不是又打算像小时候一样在我家后院偷着种葡萄。”
“得了吧，我可没那个闲功夫，看不下去你这么邋遢而已！”210路过厨房，顺了一块碟子里刚涂好黄油的烤面包，“唔……苏菲，你的厨艺还是这么棒。”
“谢谢你，210，那只是一块烤面包。”红发女孩放下切刀，微笑着朝他点头，“为什么不先去洗手呢？”
“原谅我吧，我饿了，加班和堵车，哪一样都快要了我的命。”
210叹了口气，叼起面包轻车熟路进了客厅。鉴于他们四个人经常在这里聚会，他对这座房子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自己家。但是很显然，一个比他更熟悉这里的人早已霸占了长条沙发，他只能一屁股瘫倒在侧边的小沙发上，盯着那张挡住对方半张脸的报纸，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小，“……早知道就不来了。”
“后悔了？”
那人静静地开口，放下报纸，露出一双比阿提卡浅而清澈的海湾还要蓝的眼睛，“我和37打了个赌，关于你会不会来。”
“真罕见，你竟然会和人打赌。”210错开6的目光，不自然地看向窗外，“她一定提出了让你无法拒绝的赌注。”
“一本1970年初版印刷的《早期希腊科学》。”那双眼睛微微染上笑意，让人想到清晨融化的雪山，“顺便，我赌赢了。”
那有什么可炫耀的？这样的赌局，好像又将他全都看穿。
“……我就知道，毕达哥拉斯的狂热分子。”210丝毫不感到高兴，几乎是阴沉着脸，拿过一旁的电脑包。他以为这样的行为已经足够拒绝交谈，哪料到对方竟然一反常态追问。
“210，为什么挂我电话。”
“挂你电话不需要理由吧？”
说到底，这个人的电话没躺在黑名单里都是自己的过错。210把手机丢在茶几上，翻开笔记本电脑敲打，试图转移注意力。
“你打篮球的时候又弄掉了手机？摔成这样是怎么接的电话？”
6摆弄着那台屏幕碎裂成蛛网纹的机器，黑色的薄片在白皙修长的手指里翻转，好像210忽上忽下的心脏。他伸长手一把夺回，像是把那颗还在跳动的心按死，恶狠狠扣在桌面上。
“你没听到吗？它是自己忽然裂开的，就在刚才，我在开车而你唠叨个没完的时候！”
210瞪着他，很快又泄气地垂下眼睛。所有的怒意在看到那张脸的一刻全都变成了郁闷，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会遇到这个人，心中那股强烈的怨怼还是让他无法与6好好相处，然而对方对待他一如平常的态度好像又什么都发生过，让他的无理取闹显得像个渴望关注的小孩子。
“……抱歉，我以为是你挂断电话。”
好在，6也已经相当熟悉这种相处模式，他打量着210眼袋下明显的黑眼圈，平静地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报纸。
“晚饭前我可能要加一下班，这群该死的资本家，红日也不消停……等一下，苏菲，怎么没有网？”
红发女孩洗净手，从厨房那边走过来，“从下午开始就这个样子，这片区域似乎是受到电磁干扰，基站罢工了。你有看到关于彗星的新闻吗？”
“哦……拜托，都什么年代了，不会真的有人相信彗星会对地球引力造成影响吧？”210瞄了一眼6手中的报纸背面，被那上面的标题恶心得一哆嗦——“穿梭星际的访客于圣灵降临日造访地球，或将造成引力异常，您与思慕之人的平行线是否会就此交错？”——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真棒，没有手机也没有互联网，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停电了？不过把聚会变成睡衣派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不反对……”
“我可以借你报纸打发时间，不是广告的那一版。”6头也不抬地揶揄他，“如果你还记得如何阅读纸媒。”
“不必了，你这个原始人！”
“好了，210……还好37家的院子够大，不然迟早会被邻居投诉。”
似乎是料到两位男士之间的气氛必然不够融洽，苏菲亚从吧台取来一瓶气泡酒，又递给他们两个杯子，“先喝点吧，我和37很快就准备好晚饭……咦，210，这是什么？”
苏菲亚用拖鞋拨弄着从210的电脑包里滑落到茶几下的小瓶子，没等低头捡起来，被210眼疾手快夺了回去。
“没什么，哈哈……”
“210！”苏菲亚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声音也带着严厉，那个封着胶塞的小瓶子，匆匆一瞥足以让这位医学生感觉到不妙。“给我看下？”
“你知道她不会放弃的，最好现在就给她。”
“闭嘴！”
他恼怒地吼了6一句，回过头还是逃不开那双坚定地凝视他的碧瞳。这是他在世界上少数无法拒绝的人之一。他们几个青梅竹马的玩伴中，苏菲亚总是那个最懂事、最成熟的。她的普通是一种所有人都必须承认的伟大，就像他们三个怪人之间牢固的粘合剂，以她的智慧和细心照料到每一个人，为这个小团体带来安定。
若非如此，他们或许早就因为他和6的关系破裂而分道扬镳，他今天也根本不会来到这里。
“呃……就只是……一点有益于睡眠的花精。”
210咽了咽口水，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最后还是讪讪地摊开手。
“……氯胺酮。”苏菲亚用两指夹起那个硬笔大小的胶塞瓶，神情相当严肃，“210，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碰精神类药物。”
“苏菲！你也答应过我会保密！”210喉咙一紧，往边上挪了一步，试图用肩膀挡住身后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尽力压低声音，“拜托，只是加了微量K他命的植物精油，兔毛那家伙硬塞给我的。”
听说他要来见前男友，那个不靠谱的老同学不由分说就把这玩意丢给他，美名其曰“只要一滴就能睡得很好”。他那时就该知道，没有当场丢掉这个瓶子必然会引起某种后果。
“别担心，苏菲亚，”矮个子的天才少女忽然从身后出现，把小瓶从红发女孩微微颤抖的手中抽出来，随手放在博古架的一张相框边上，“或许我们应该让210用这个东西，它会顺利杀死这颗塞满诡辩和酒精的大脑，这样我们的房子就可以清净了~”
她拉着满脸伤心的苏菲亚离开了客厅，而210难得没有反驳37的嘲讽，他咬着嘴唇，注意力完全被面前的照片吸引过去——他几乎已经把它忘了，那是几年前他们四个人在图书馆前的草地拍摄的，他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没有看向镜头的那个，而6的手那会儿还搭在他肩膀。
“……十四行诗允许你使用这种药？”
冷不丁的一声，210被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人吓了一跳。他听出6的试探，毕业后他曾经去威尼斯实习过一阵，同学之间有传言说他是为了追求十四行诗才跑到她的故乡。210嗤之以鼻，在心中对那位玛蒂尔达小姐说了声抱歉，漫不经心地开口。
“只是花精而已，她什么都没说……怎么了？”
“没什么。”
6淡淡看向这边，一双蓝眼睛仿佛全都看透，又好像只是单纯看着他身旁那张旧照片，“只是觉得你的睡眠障碍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你又知道了。”210干笑一声，他就知道他们四个人之间不可能有什么秘密。
“不是苏菲亚。”似乎看出他心中怀疑，6摇摇头，“你的脸书更新通常都是凌晨1点之后。”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老年人作息吗？而且我明明早都把你脸书屏蔽，难不成你是那种分手后还要换号偷窥前任的变态？”
话说到这个地步，6依然没有生气的迹象，仅仅是不赞同地拧起眉毛，仿佛是为了蚊虫的轻轻一蛰而困扰。
“210，你不可能一直逃避。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
“够了，有什么好谈的！”
即使是分手一年后，被那双眼睛注视着，胸口还是会感到窒息。“啪”的一声，210把那张相框扣下去，转身离开了客厅。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听到6轻声说：
“我只是还记得你的登录密码。”
在餐桌落座时210犯了难。他既不想坐在6旁边，也不想坐在他对面，犹豫的功夫桌旁也只剩下一个位置，他不得不落座，随即撞到了6的左手——那人该死的是个左撇子。
他强忍住旁边挪凳子的想法，哪知道对方同样毫不避让，37的白色大理石方形餐桌似乎窄得容不下两只手，210被那若有若无的碰触弄得心头火起，递给对面的37橄榄油的时候，失手打翻了一个海蓝色酒杯。
他在37不走心的抱怨里灰溜溜打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碴，感觉身侧那道冷淡又玩味的视线几乎将他烧出一个洞。
总的来说，晚餐的气氛还算融洽，主要归功于两位女士优秀的厨艺，没人能面对一整桌烤海鲜和美味的穆萨卡还忙着拌嘴。他们像往常一样聊起各自的研究，好像一下又回到了上学的时候，尽管37比他们小上两届，苏菲亚尚未从医学院毕业，他们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
而只有210略显沉默。所有人都选择继续进修课业，只有他早早步入社会，一头扎进更能展示个人能力的公关行业，成了个小有名气的“铁笔杆”。朋友们的话题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和对学术的热情，而他的日常则充斥着工作的琐碎和社会的现实。但他的沉默并不是因为无法介入话题，更多的像是接受一种无声的愈疗，那也是他最终答应苏菲亚来到这里的原因——只是被这种熟悉的氛围包裹，听着熟悉的交谈声，哪怕是在他心口留下无法愈合伤痕的那道冷淡平稳的声线，他便感到安全和昏昏欲睡。
天知道他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210阖眼抱着手臂，几乎快要靠在椅子上睡着。忽然之间，空调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冰箱背后微弱的嗡嗡声消失了，他睁开眼，面前还是一片漆黑——整个房间一瞬间陷入纯粹的黑暗之中。
“停电了？”当啷一声，37碰掉了手里的叉子，“真奇怪，外面的路灯也照不进来一点光……”
“恐怕和基站停摆一样，整片街区都停电了。”210望向模糊的窗外，不知为何，心中对眼前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环境愈加感到不安，“我说什么来着，这下真的没电没网，一起回归原始的洞穴。”
“210，你这张乌鸦嘴今天真是开了光。” 他听到座椅推动的声音，似乎是苏菲亚在凭着记忆小心移动，“我来找找手电筒或蜡烛。有人拿着手机吗？”
“……我带着。”
一阵淅索的声响，就在210的右手旁，离着很近。他等着一束屏幕光亮起，然而黑暗之中，忽然敏锐地听到身边的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亚齐？怎么了？”
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心脏一瞬间揪紧，几乎是本能地靠过去想要立刻确认对方的存在。那股极度不安的情绪很快落地，他的手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6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掌心。
“别动。”
低沉而冷静的声线几乎贴着210的耳朵，吹拂的呼吸撩动着他的脉搏。没有了光亮，似乎也无需介怀那些肉眼可见的隔阂，不知怎的，210没有甩开他的手。他安安静静地被6牵着手指，引导至一个方向，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这样熟悉的体验让他想起某个生日，身旁这个人是如何蒙住他的眼睛，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个“生日惊喜”。
无时无刻，无法追溯的往事总是再一次将他追赶。210出神地回味着那个吻为他的生命带来的一系列痛楚，直到指尖上冰凉而割裂的触感将他唤回现实，一丝伤感的情绪陡然被惊讶所驱散。
“怎么可能？”他不可置信地喃喃着，“6，你的手机……屏幕也碎了？”
“好了，男孩们，你们可以过来看看。”
火柴被一双灵巧的手划亮，蜡烛点燃之前，210飞快地从6身边离开，站了起来。
“咳……苏菲，你们最好也检查下自己的手机。”他磨着后牙槽接过苏菲亚递过来的蜡烛，心中愤恨地咒骂着那个若无其事的前男友——不就是告诉他屏幕碎了，一句话的事，非要在停电的这会儿搞得这么暧昧吗？初中生？
“说真的，我感觉今晚很不对劲。先是来时的路上手机断断续续的信号，再是断网、停电，到现在又一台手机莫名其妙碎裂……你们说不会真的和天上那个华丽的扫把星有关吧？”
“确实有可能不是偶然。”6拿着蜡烛，从客厅取来210丢在茶几上的手机，仔细地翻看两台手机从屏幕中心扩散的如出一辙的裂纹，“考虑到今晚的异常现象，我们可以假设这并非单一事件的巧合，而是有某种未知的外部因素在作用。”
“唔，反正无事可做，我们不如出去观察那个彗星。”37兴奋地提议，一双蓝眼睛在蜡烛的照耀下闪烁着求知的渴望，“苏菲亚，你不是也对天文现象很感兴趣吗？从物理角度讲，彗星接近地球可能会影响地球的磁场，这种大尺度的磁场变化有时会对电子设备产生影响。虽然这种影响通常很微弱，但在特定条件下，它可能会被放大，导致我们现在遇到的这些技术问题。”她的解释既专业又易于理解，看到红发女孩眼中的忧虑逐渐消失，脸上的笑容愈加明显。
“我们走吧。”
“好吧，我们甚至不需要照明，有小赫尔墨斯之星的光辉照耀就足够了……谢谢。”
夜深风大，210接过6递过来的卫衣套上，不情愿地道谢后还不忘嘲笑对方直接把家居服披在衬衫外面这种毫无品位的行为，“就像你那个潜在交往对象，我不好评。”
6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反驳。
夜色如墨，四个人站在别墅宽敞的露台上，目光聚焦在夜空中那颗耀眼的地球过客。彗星长长的尾巴划过夜幕，如同一把绚烂的银色扫帚，留下一道闪烁的星尘。比起210在傍晚的公路上模糊的一瞥，它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在夜幕下尤为清晰，让周围的星辰都黯然失色。
停电之后，整个宇宙的焦点似乎都集中在这一刻，210却偷偷瞥见6的侧脸，彗星柔和的光芒为那张素来平静甚至略显冷漠的面容打上光晕，显得格外专注而神圣。他静静地看着，心中的烦躁与不安悄然溶解在这片宁静之中，此时此刻，没有那些失败的抉择，争吵和分离，没有着落的遗憾，似乎所有过往都已遥远。
然而讽刺的是，好像只有站在他身边时，那些稀薄的安定感才会偶然涌现。
他们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随着夜色的加深，关于彗星的话题也变得越加发散。37讲起新闻上热谈的假说，在彗星掠过地球的夜晚，地球引力的微妙变化甚至有可能扰乱时空的常态，使得无数平行时空在某一瞬间发生交汇，产生一个极其罕见的交叉奇点。
“那有什么不好？或许我们能够见到另一个自己，想象一下，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人——210，难道你不感到好奇吗？”
“那你最好确保在任何时空里的自己都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即便存在那样的平行世界，不同的我也只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吧。话说作为一个未来的科学工作者，这种只存在于科幻作品里事我们的小天才竟然愿意去相信？”
“210，我们探讨的前提首先是承认彗星假说的合理性。”
宁静的夜空下，他们零散的对话被不远处一栋突兀亮起灯光的房子打断，37端着下巴，似乎被这一幕启发，忽然想起后院的小屋里还有一台备用发电机。210对她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的实用信息啧啧摇头：“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点说？我现在去看看。”
他拒绝了另一位男士同行的提议，声称“不需要一位‘睡衣骑士’来救援”。他故意加重了“睡衣”两个字，虽然带着戏谑，语气中不难察觉回避与对方独处的意图，“鉴于今晚这种异常的氛围，你应该留在屋里陪伴两位女士。”
“……那么，你最好不会变成需要被救援的那一个。”
6斜倚在大门旁，双手插在家居服的口袋里，深邃的蓝眼睛看着210欲言又止。
“210……不要走进那个温和的良夜。”
210惊讶地笑了，“难道今晚的彗星让你开始相信我们已经步入了另一个时空，连说话都变成了诗人？”
没等回答，他迅速合上了门，隔绝了那道让他想要逃离的目光。
蜡烛不方便在室外用，210沿着小路走向后院，手中握着37翻出来的蓝色荧光棒照明——还是某一次聚会时留下的装饰。37的父母早在几年前就搬回了海岛老家，放心地把这一整栋别墅连带着宽广的院子丢给了这几个平日里沉迷学术的年轻人。他们在这里聚会，留宿，冬天在客厅里看通宵的恐怖片，困了喝醉了就睡在沙发上；夏天在泳池和卡里地亚的海滩度过一整个暑假，直到210把皮肤晒成涂了蜂蜜的小麦色，被担忧他皮肤状况的苏菲亚翻遍房间，没收了所有美黑霜。
这是一个没有大人的避风港，见证了所有纯真的美好和那些悄悄滋长的情愫。他和6曾经也被青春期的躁动支配，像所有尚未准备好公开却迫不及待的情侣一样，女孩子们外出购物时，他们在地下桌球室的“一决胜负”，通常会演变成另一种更加激烈的方式。
那是一段甜蜜而忧郁的时光，比头顶的彗星还要闪亮，还要遥远，也如同它一样与地球擦肩而过。
210走到房子背面，站在户外餐厅冰凉的地砖上，仰头看向二楼。那里甚至有一间专门留给两个男孩使用的起居室，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进去过了，尽管那里堆满了他的私人物品，同样也有另一个人的。如果37一如往常疏于打理，无人使用的床铺或许已经落满灰尘。少年时代他总是因为身侧略低的体温而浑身燥热无法入睡，如今那个可恶的人又成为他失眠的根源。他决定今晚继续睡在沙发上，与前男友同睡一张床不如让他直接痛饮那一整瓶花精。
他来到了小木屋，检查那里的供电箱，由于常年无人关注，罩着的木板上落满灰尘，安全锁也被几颗铆钉固定住了。他打算回地下室取来扳手和螺丝刀，走出小屋，踏上疯长的草坪的一瞬间，忽然一阵海风吹过，210敏锐地听到后面的树丛里传来沙沙的声响。
“……谁？”
210放轻脚步靠近，为自己一瞬间的紧张感到好笑。这附近生态还算不错，或许是偶然造访的野兔或者壁虎，要是被屋子里面的人知道他被这种东西吓到，又是新一年的笑料。他没再多想，拨开灌木看过去，栅栏的尽头是另一侧黑乎乎的街道，停着几辆车子，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他松了口气，刚要转身回去，出乎意料地，一抹鲜亮的红色小点忽然在黑中刺进视野，他看到那条道对面似乎有一个人，微小的红色光源正在那人手中点亮。
“嘿，你们也停电了吗？”
210踏上小径向前走，停电之后，这条路实在是太黑了，只有手中的蓝色荧光棒微微照亮脚下的区域。他意图询问邻居的状况，然而越是靠近，借着彗星和月光，他越是觉得那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十分眼熟。
是谁？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个身影，心脏却仿佛预知了异常，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彗星在夜空中停留，带来的不仅是光芒，还有空气中一种难以言说的扭曲感，银光照耀下的环境似乎比平时更加清晰，树影婆娑，每一片叶子都清晰可见，却又异样的陌生。
210不由地加快步伐，当他穿过茂密的树荫，脸庞沐浴在月光下，对面一声不发的人忽然像是受到惊吓，踉跄着退后了一步，随即转身拔腿就跑。
“嘿，你跑什么！”
情况似乎不大对。“咔哒”一声，210拉开后院生锈的门销，立刻追了上去。他跨出院门的阴影，那种莫名的异样感骤然变得更强烈。追了不到几百米，远处那道人影竟然消融在尽头的黑暗中，再也寻不到一点痕迹。他不禁停下脚步，站在了空荡荡的街道中央。这条街道与他印象中的似乎有着微妙的差异，虽然空气中弥漫着记忆中卡里地亚海风的味道，可两边停放的车辆，款式和线条与他所熟悉的那些似乎不尽相同。
他扫视一圈，没有看到自己的车。他的车停在哪了？210拐过转角，抬起头，忽然发现面前那一道样式熟悉的栅栏——他没有预料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追逐着一个身影，仿佛跨越了某种不可见的界限，转瞬之间回到37的房子正门口。
这种熟悉与陌生交织的感觉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面前的院子里，那栋本应该陷于停电而一片漆黑的别墅，此刻正灯火通明。
“嘿，我们的普罗米修斯回来了。一切顺利？”
一进到屋子里，坐在沙发旁的苏菲亚便打趣着招呼他，为他倒了一杯红酒。
“没什么……只是启动个发电机。”
开口时210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沙哑。他试图稳住重心，让自己顺利坐到熟悉的沙发上，端起酒杯，环视四周。室内的一切都与记忆中一样，却似乎有着他说不清楚的细微差别。灯光下37挑选的家具，墙上苏菲亚用尺规拼接的装饰，旁边是6大学时期信手涂鸦的几何油画，甚至于墙角那盆他亲自培育的玉兰也在展枝盛开，它们都在告诉他，这是他所熟悉的家一样的存在。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仿佛他荒谬的推论只是一场无的放矢的梦境。
他把手中的酒喝了下去，一口便尝出这杯La Rioja与他平常贮存在酒柜里的有着微妙差别，或许是2018之前的年份，他同样欣赏，却买的不多。但不管怎么样，他相信就算此刻已经身处另一个时空，任何一个苏菲亚也绝对不会递给他有毒的酒。
210清了清嗓子：“……37，我们勤奋的小天才，你什么时候把草坪推得那么干净？”
“咦，你已经喝醉了吗？”坐在地毯上的蓝发少女摆弄着手机，她放下那块屏幕开裂的废铁，仰头向后看他，“今天早上你才帮我修整过，你还说再也不要做了，其实一直都乐在其中嘛。”
“哦，我忘了，我确实有点头晕……”
大脑瞬间宕机，210呻吟一声，意识到某种真相，绝望地向后靠在沙发上。
一切异常已经无法归咎于巧合。如果不是在做梦，他便是亲身验证了那个该死的彗星假说——他穿过那条小径，踏出生锈的铁门，追逐着一个身形酷似自己的人，来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
若是果真如此，这个世界的“他”，现在又在哪里？
他想起方才那个拿着红色光源的身影，目光瞄向餐桌那边，果不其然，桌子上同样散落着37匆匆翻出来的盒子。
属于这个房子的红色荧光棒。
胸口一阵紧缩。他庆幸自己早有预见，进门前就把手中的蓝色荧光棒丢进了垃圾桶。
在他平复着恐慌，闭上眼睛试图理顺现状的时候，身旁的沙发陷了下去，一只微凉的手捧起他的下颌，将他的脸强行扭向那一侧。
“怎么了，回来就有点不对劲。”
210呆愣地看着那张英俊的面容，昏暗的灯光下，6的眼睛显出一种专注的深蓝。他似乎也喝了不少酒，面颊微红，难掩关切地看着他。那是有别于朋友或是“前男友”的角色，过去情深意浓时，210也可以轻易打破那张脸上的平静，让他露出这样只属于自己的神情。
他顺着6垂落在衬衫领口的金发向下看去，已经松开的领带还挂在那里，上面别着一个金色与紫色烤漆、几何纹样的领带夹。
一个小巧的毕业礼物，只在6毕业典礼的那天见他戴过，之后他们便分手了。
晚饭前，210还清晰地记得那里只是一个普通的金色领夹。
“醉了就去睡觉，别硬撑。”
“6”看着他怔怔的模样，似乎心情很好，轻声一笑凑上前，“210，想让我吻你吗？”
苏菲亚和37还在这里，可他是那么自然而然地，仿佛理所应当一般，微微倾身向前。
当那个吻温柔地落在210眉间，他整个人如同被电击，瞬间从混沌中惊醒。这份亲昵而不合时宜的举动，像是一桶冰冷的海水，把一种说不清的恐慌和不适灌进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做出反应，猛地用力，伸手将面前的金发男人一把推开，“6”毫无防备地失去平衡，向后跌倒在沙发上。
房间内的气氛瞬间凝固，苏菲亚和37也因这突然的动静而震惊地看向他们。210呼吸急促，他的眼神中满是错愕和无法掩饰的惊慌，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接受范围。
而“6”显然也被210的反应弄得有些意外。他金发披散，躺在那里仰面看着头顶的灯饰，蓝色的眼睛划过一丝锐利的光，仿佛精密的推理在那双智慧的眼睛里已经瞬间完成。
空气静默了几秒，他缓缓起身，紧盯着210惶恐的脸，声音平静而疏离。
他问210：“你是谁？”
“你是谁？”
这句话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薛定谔紧锁的皮箱。
那箱子里有看似失而复得的爱情，他却不敢要。
从那幢房子里跑到街道的拐角处，210扶着垃圾桶，感觉有千百只手在抓扯他的胃，几乎快要让他当场吐出来。
他撑着腿，哆哆嗦嗦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是在冰面上挣扎前行。身后隐约的声音让他回头一望，但街道上除了摇曳的树影，再无他物。
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慰——至少没有人追出来，也没有人试图阻止他从那里离开。
是了，他智慧的朋友们，尤其是他那个研究量子力学的天才前男友，他们应该已经发现，他并不是从那栋房子里拿着红色荧光棒走出去，来到后院顺利启动了发电机的210——因为某种他无法得知的原因，这个世界里依旧和“6”保持着恋人关系的210。
他只是一个平行世界的陌生人，一个试图去往地下室拿到工具，却不幸闯入他们房子的外来者。
他们也一定意识到，如果彗星假说成立，在这个规则尚未确定的交叉点上，最好的通关方法，一定是呆在房子里原地不动，避免时空交错所带来的更多混乱。
身后这个房子，这个充满了记忆的地方，在这一夜里已经成为了连接不同世界的稳固锚点，而210无疑是那个唯一被时空抛弃在外的旅人。此时此刻，在这片停电的街区里，只有他，只有无数个平行世界里的“210”，他们或许正拿着红色蓝色绿色黄色的荧光棒，站在空荡荡的街道，抑制着呕吐的冲动，共享着如出一辙的恐慌。
他抬头看向夜空中耀眼的尾巴，那现在可真一颗扫把星了。210咬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绕到房子背面，试图从后门进入。果不其然，这个世界的自己再是勤快，也还是没有注意这扇门的门销已经生锈。他从外侧轻轻打开院门，如同来时一般，拨开灌木丛，从那条完全漆黑的小径重新向来处追溯。在他彻底穿过时，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地松了口气——他站在后院里，面前的房子漆黑一片，完全不似方才灯火通明。
他似乎又回到了原本那个没有被启动发电机的房子。
这样的设想在他轻手轻脚进入屋子后再度破碎。厨房空无一人，没有人在等他回来，而客厅的沙发上有一个人影在辗转反侧。
210躲在黑暗中看着，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才避免发出声音。
那是他自己，另一个失眠的自己。这栋房子里的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去露台观测彗星，37也没有想起来后院的发电机，他们直接结束聚会休息，210如他所想一样睡在了客厅中。
很显然，这个世界的他也已经和6分手了。
210再次顺着来时的路从后院走出去，反复重复着这个过程的同时，内心的愤怒和恐惧逐渐变成一种迷茫。
为什么？
难道每一个世界里，自己所做出的选择都不尽相同吗？
几次尝试后他终于意识到，每次绕着房子走一圈，就会从那条漆黑的小径走入不同的时空。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频繁光顾同一个地点的窃贼，不断地目睹着一个又一个选择的结果。
在某个时空，他来到空无一人的客厅，走上二楼，虚掩的门里他看见两个模糊交缠的身影，他听见自己正叫着一个熟悉名字，低哑而缱绻，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如此深情。
和之前那个“6”试图亲吻他的世界一样，门里的他们或许是幸福的。
他悄悄地离开那个遥不可及的房间，心中满载着复杂的情绪——失落、愤怒、不甘，甚至是一丝羡慕。和6分手后他试图让自己相信，重新回到朋友的身份，从曾经那份深入骨髓的亲密抽离，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可亲眼目睹另一种可能的存在，又要如何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现在的结局？
随后，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他躲在院子中，透过窗户窥视另一个他与6的互动，心中的酸楚与每一步脚步一同加重。在那个时空里，他看见自己与6保持着友好但疏离的关系，然而表面的平静却无法再被醉酒后的肆意掩饰，当他昏睡在沙发上后，37和苏菲亚回到房间，留下来照顾他的6撩开他的头发，俯身亲吻他的面颊。
那是一个窗户纸还没有被戳破的时空，依旧青涩而美好。
可一旦开始，就会一路狂奔向注定的结局。
他目睹了一场格外熟悉的争吵。房子里的210明显喝醉了酒，他不顾苏菲亚的劝阻，站在客厅中央，一字一句痛斥着6的冷漠，“为什么每一次牺牲都要我来做？”他试图表示自己无法得到回应的无助，说出口时却是有失事实的责备，“我受够了，你冷的像一块捂不化的冰！”
那个210甚至翻起陈年旧账，说起毕业时各自的选择。而窗外的210脱离地靠在墙上，捂住了脸。他料到了那个自己可能会说的话，因为那就是他和6最终分手的原因：毕业后他选择了工作，而对方不肯放弃前往英国进修学业的机会，于是争吵一触即发，他们谁都没有妥协，也没有再试图将这段关系延续下去。
不同的是，这个世界的他们似乎陷入了一段失败的异地恋，而最终的结果却并没有改变——
“我当初就说过，*与其这样不如分手*！”
属于他自己的声音敲打在耳膜上，震得210的心脏隐隐发疼。原来无论发生多少次，就算是他们努力尝试把这个过程推迟了一年，最终还是会导向这样的结果。
那么接下来，就是那句话吧……
210背靠着窗子，等待必将到来的审判，仰起的脖颈如同一只引颈就戮的羔羊。
“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信任，210，随你的便吧。”
……一字不差。
那句冷冷的回应再次落下，如同一颗子弹以同样的弹道第二次射进心脏，撕裂尚未愈合的弹孔，穿胸穿过。他紧紧闭上眼，在黑暗中默默承受着那股绵长的酸苦，祈祷脆弱的情绪尽快被理智冲刷。
屋内与屋外具是一片寂静。当他终于感到自己可以呼吸，擦掉眼睛上的雾气，鼓起勇气重新朝窗内看去，他看到6垂下的手在颤抖，在罕见地发怒的时候，他纤细的手指几乎刺进了手心的皮肤。
金发青年把屋子里背过身的210丢在那儿，和当初一样选择立刻离开。他转身的那一刻，窗外的210清晰地看到那双蔚蓝的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和那一丝他从未得见的鲜明的痛苦。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忽然发现了这些从未注意到的细节。原来那个平静不似常人的家伙也并非铁石心肠，就算看起来是一座高高在上石膏像，那坚不可摧的外壳也因为他而产生了裂痕。210感觉胸口的酸涩不断发酵，仿佛被倒进了捣碎的黄莲汁液。一种荒唐的宿命感笼罩了他，似乎无论如何选择，命运总是要将他与6推向分离的边缘。
他们都太过骄傲，拒绝展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从未放下自己的尊严去迎合对方。
210跌跌撞撞前往下一个房子，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想看到什么。反复爱上同一个人的悲剧似乎在他们身上注定发生。在每一个世界里，他们必然相爱，然后必然分开。
无关乎任何人的意志，这一切只是发生。
他一次又一次穿越那条小径，亲眼目睹着一个又一个走上分岔路的“210”与“6”，他们相看两厌的沉默，他们刻薄的言语攻击，他们相敬如宾的苦涩……210机械而麻木地看着，那几乎都已经是别人的事情，与他毫无干系。
而我呢？我又是谁？
精神的溃败如同高悬在头上的利剑，它在一个格外寂静而漆黑的时空落了下来。210没有在那幢房子看到6的存在，那里只有苏菲亚、37和另一个他自己。他们坐在无光的客厅里，灯光和蜡烛都被遗忘，只有低沉的声音在探讨着即将进行的一场葬礼。210听到自己哑声嘲笑那个名为阿提克斯的短命鬼，他是如何醉心研究而搞垮了本就不够强健的身体，最终在实验台上葬送了生命……
那一道压抑的哭泣声让他彻底心碎。210浑浑噩噩地走向后院，他感觉自己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但他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没有6的世界。他摔倒在那条命运的小径上，仰面面对那张裹尸布一般漆黑的天幕，头顶的银色彗星光芒已经变淡，一阵夜风吹过，面颊一片冰冷。
在无数个平行世界里最糟糕的那一个，210孤独地泪流满面。
如果这是一个看透自己的机会，他只看到了一个注定爱着那个人的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爱上他，又一定会失去他呢？
他捂着胸口，发现自己无可抑制的疯狂想念着6，他想念的是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阿提克斯，他的冷静寡言，他的固执倔强，他海一样深邃的眼睛和柔软的淡金色长发。那是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也是他唯一能拥有的那一个亚齐。
……可在这永无归途的交错时空，又要去哪里找回属于他的亚齐？
天边出现一丝淡白，彗星的位置似乎更加西落，在不同的时空里，时间依然在流动。或许过了这一夜，他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他将被随机抛弃在一个时空之中，成为时间之外的囚徒，一个他人永远的过客。
从离开那幢房子开始，就已经被无尽的虚无包裹，再没有一个落脚点将他锚定。
210爬起来，擦干了脸。崩溃之后，内心仿佛有一个塌陷的空洞，将所有多余的情绪全部吸收。
他听不到内心的回音，唯有强大的逻辑思维尚在运作。
——既然所有的条件都导向一个必然的结果，也就只有那一件事能做了。
“彗星来的那一夜，我三次杀死了自己。”
“第一次，我忘记了自己是谁。”
“第二次，多重可能的人生轨迹从我身上碾过，抹杀了任何一种还在挣扎的自由意志。我在彗星的照耀下看到一万种结果。相同的结果。”
“第三次……”
“…………”
混乱的一夜该结束了。黎明将至，彗星的尾巴黯淡无光。210的体力在一场又一场的穿越里近乎透支，直到他终于踉跄着，来到了最后的战场。
那是一个看似完美的时间线。客厅的灯关了，液晶屏里播放着惊悚片无人关注的第三幕，茶几上凌乱堆放着零食和酒杯。37坐在地毯上，海蓝色的长发铺了满地，她靠着苏菲亚的小腿，尽管昏昏欲睡，仍是试图与红发女孩分享更多见闻。而苏菲亚直到这时还夹着一支铅笔，跟随少女的话语，在随身的本子上记录着天才偶然一显的灵感。
安宁和谐的氛围。除了这个世界原本存在的“210”，在他到来之前，尚未有其他名为“210”的过客造访这个客厅。
他看到那个幸运的家伙，那个“他”枕在6的腿上，神情放松而愉悦，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却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他听到他们谈论即将到来的旅行，“210”的工作变动使他获得在英国频繁出差的机会，在亚齐的研究结束前，他甚会搬到爱丁堡与他同住几个月。
“我不想只有你做出牺牲，等结束进修，我们一起回雅典吧。至少我还有随意挑选一家合适的研究所的资格。”
把玩着膝盖上的棕色长发，“6”低垂的眼神是说不尽的温存。他的衬衫纽扣解开了几颗，领带也被“210”解下，随手搭在沙发扶手的一侧，精致的金紫色领带夹闪烁着微光。
那双十指交缠的手上，一对造型古朴的银色对戒，让窗外的210彻底双目发红。
大学毕业前，他也选定了一样的款式。而在他的世界里，那对戒指至今还保管在他的抽屉。
那东西明明可以是他的。
210摩挲着口袋里的半瓶花精，他从一个悲惨的家伙那里偷来了它，那个绝望到顶点的自己最终在胳膊上打下一个小孔，借助致幻药的效果，把自己变成尸居余气的废物。
但至少他睡了个好觉。
他从露天餐厅的门绕进后屋，找到医药箱里的注射器，将那几毫升液体吸进针管。曾经作为生物技术系的学生，这样的动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他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是吗？
他躲在侧卧，在那个喝醉的“210”离开了客厅，摇摇晃晃地走向卫生间的时候，他知道机会来了。他尾随自己进门，关门，在那张如同镜像的脸转过来之前，210猛地用手臂围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迅速将注射器的针头对准对方。棕发青年胳膊上的肌肉鼓绷起，毫无防备的人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210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
随着药物从颈部推入，怀里的那个自己很快失去意识，瘫软下去，210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倒在浴缸中，看着那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面孔，感觉胸口不断扩张的黑洞正在把他的五脏六腑和七魂三魄全部吸入。
他低下头，轻而易举摘下那枚戒指，套在自己的手指上。
一切就要结束了……他即将犯下罪行，在所有的法律，宗教，神话传说里，那都不被允许的、不可饶恕的罪。
但他必须竞渡这条斯提克斯冥河。他要游过那条漆黑的河流里所有拼命挣扎的自己，把一张张相似的面容，纠缠如水藻的长发，一个又一个接连按入水中。他们窒息，他们溺亡，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要堕入神圣而永恒的深渊，不再回头。而那冥河上唯一漂浮的一叶扁舟，于此摆渡的卡戎，也将会对这场残酷的虐杀视而不见。
他们没有资格登船，也无需摆渡人的怜悯。
只有用双脚亲自踏上对岸，他才能从死亡的循环中获得救赎。
210的手伸向另一个自己脆弱的脖颈。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210这样想着，然而，如同目睹了美杜莎的蛇发，他忽然浑身僵硬，如同石化，一动也不能动。
浴室里有人在说话。那句致命的提问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发出，在他极度混乱的时候，不知何时，那人悄然站在他身后。
“无论你要做什么，停下，210，别再伤害自己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释放出所有的希望与绝望。一双手从后面环住210的肩膀，那是一个冰冷而颤抖的拥抱，而210好像站在冥界出口的俄耳甫斯，不敢回头。
他看着浴缸中昏迷的自己，泪水一瞬间涌出，那些绝望的水渍从胸前白皙纤长的手指滑落，他低下头，没有看到那一枚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对戒，它不在这双属于“6”的手上。
“你是谁？”
他颤抖地问，如梦初醒般挣开那双手，转过身，一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容映入眼帘。那张脸不属于210无意闯入的任何一个时空，因为在这个彗星掠过地球的夜晚，没有任何一个“6”，会像面前的人这般失去冷静，金色睫毛上透明的泪珠眨眼就滑落。
“……210，是我。”
6轻声说着，眼中的痛苦让他低下了头，“和我离开这里，210，你不能靠掠夺自己获得真正的幸福。”
“为什么……为什么？”
210难以置信地拽起6的衣领，他褶皱的衬衫，胸前那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金色领夹硌痛了他的手。他的视线转到那张难掩憔悴的脸，淡淡乌青的眼眶，那对玻璃球一样的蓝眼珠，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被烫到般微微颤动。
但他就站在那里，始终直视着210。
210震惊而困惑，历经一整个夜晚的折磨，不敢去相信眼前的人是否真实存在。
……难道是彗星带来的另一场幻觉？
他捧起6的脸，决绝地吻了下去。
“亚齐……真的是你？你怎么来到这里的？我、我们还能回去吗？”
“……”
6的泪水贴着他的脸颊流下来，210的唇瓣忽然一阵疼痛，被咬出了血。
“是我。我原本想着，如果你不愿意面对我，就让你的逃避为你做出抉择……对不起，210……我后悔了。”
交缠的唇瓣之间，甜蜜的铁锈味让这场漫长的噩梦终于清醒。210感到一阵脱力和恍惚，紧接着，嘴唇上的痛觉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灌进他几近被虚无吞噬的胸膛之中。
他找到他了。
在无数可能性里，属于他的那个唯一的真实，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他吻着他，好像曾经错过的一生又回来了！
愤怒和某种破碎的情感驱使着210将他狠狠按进怀中，泪水倾泻而下，瞬间打湿了6皱巴巴的衬衫。
“阿提克斯，阿提克斯！你一直都跟着我……一直在我身后的那个脚步声是你，对吗？你这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恨你……”
210伏在他的肩头，压抑的抽噎几乎让人心碎。
“我很抱歉……冷静下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6轻拍他的后背，向后拉开一些距离，他主动揽住210的脖子，一次又一次轻吻那对干裂渗血的嘴唇。不断的安抚下，男人崩溃的情绪终于在温柔的碰触里逐渐平静。210哑着嗓子问：“你这个骗子……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听我说，210，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现在是，一年前也是。你已经看到了，对吧？你亲眼见证了那些相似的世界，在那里，每一个6，每一个我都爱着你……和我回去吧。”
6平静地诉说着爱语，好像隔阂从未存在。210感觉自己正被那双湿润的蓝眼睛融化，他从前就觉得6的眼睛像海，让他不敢多看，生怕溺亡其中。后来他又觉得那锋利冷漠的眉眼太伤人，当他从对视中逃走，也无从发现，那双眼睛深处如同此刻一般隐匿着怎样深刻的情感。
“亚齐，再说一遍……求你。”
他失神地呢喃，直到个子稍矮的人踮起脚，嘴唇凑到他耳旁，那双绿松石的眼眸终于被点亮了微光。
“……我暂时原谅你了，期限是直到这个天亮。”
“那就够了。”
6微微勾起嘴角，他从210怀里挣开，擦干嘴角的血渍，又恢复成了平日里冷静缜密的模样。
“如果再不走，客厅里那个我一定很快就会发现异常。”
他用柜子里的浴袍盖住那个昏睡在浴缸里的“210”，还贴心地在他脑后垫了一块叠起来的毛巾。然后他转身摘掉他的前男友手上不属于他的那枚戒指，郑重地戴回那个“210”的手上。
210看着眼前怪异而荒诞的画面，嘴角终于挤出一丝戏谑的笑。
“好吧，现在我相信了，你也爱着这个幸运的家伙。”
“……你根本无法想象。看到你要伤害自己时，我有多绝望。”
他拉着210的手向外走去，那双在实验室里失误率几乎为零的手依旧还在余悸未了地轻颤。
“现在，让我们回到原点吧。”
天亮之前，在210惊讶的目光中，6带着他，一次又一次往返于那条模糊的小径。
他们从210这一夜里曾经造访过的平行世界，一个接着一个，倒退，折返，回溯，井然有序，不慌不忙。
“……所以我推测的没错，只要沿着来时的路径，就能回到原本的时空？”
“你很敏锐，210。但是你第一次返回时是从房子的另一侧绕回后院的门，那不是你来时的路径，于是你进入下一个时空，一切都被打乱了。那个‘我’吓到了你……你从那里离开时太过匆忙。”
“看到另一个你在吻我，你怎么想？”
“……”
“喂，亚齐，回答我，你不是后悔了吗？”
“…………”
210拉住前面的人，让他撞入自己的怀中，报复性地狠狠吻住他。
“讲讲你的心路历程，拜托，让你占了一晚上便宜，现在到我观测你的Reaction了。”
“……那会影响我的记忆回溯。”6平静地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银丝，脸扭向一旁。
“你严谨的科研精神肯定已经把我经过的每条路线都记在本子上了吧？”210掐上他微红的面颊，眼中闪过促狭的光，“你欠我一个解释，亚齐，我还没有原谅你，你现在的身份还是我的前男友。”
“………”
“不说我就接着吻你了。”
“……那时，你去查看发电机，我有些担心，所以跟去了后院。我藏得很好，因为一旦被你发现，你一定又会闹脾气……唔，不要打断我。”6有些气短地推开他，扶着小径尽头的那扇门，试图一口气把话说完，“当你消失在这扇门后，这些异象让我开始寻找可能的解释。直到我也跨过了它，跟随你来到那个房子，我才意识到，彗星真的打开了这扇时空交错的大门。”
6抬脚跨了过去，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一瞬间迎面而来的海风细微的差别。210紧随其后，牢牢地握着他的手。
“……它还叩响了我们心中最深处的愿望和恐惧。这一年来，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我也一样……半夜查看你的脸书成为了改不掉的陋习，请你不要见怪。”
面对210上挑的眉毛，6毫无波澜的神情根本不像是在反省。
“你以为我看到不到异地登录的提醒，ip地址还是那该死的英格兰？”
“……”
“但是你说得对，亚齐，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一直在逃避，因为我对你、对自己都深深失望。”
“你的选择不是一个失败的选项，这份工作的确很适合你，它让我为你感到骄傲……对于那些争吵时的气话，我正式向你道歉。我一直试图找一个机会弥补我们的关系，但我不知道如何再让你相信……然后彗星意外造访，这扇门为你敞开了。我那时想，也许这就是我等待许久的机会，让你亲眼去见证一切，再重新做出决定。”
在6低沉的叙述中，他们一起回到那些曾经经过的房子，它们充斥着破碎和无眠，却也能看见亲密与酣眠，这些无尽的平行世界，每一个都闪烁着它独有的光芒，像是宇宙中的无数星辰，璀璨而遥远。它们展示了所有可能的人生，每一个选择都有其结果，每一条道路都通向不同的未来。
他们不断走着，耗尽了体力，在小径上互相搀扶。发生在另一个相位的故事，云朵一般从他们身边飘过，那些美好或残酷，从来都是永远无法触及的梦。
“你说，那些在时空中走丢的我怎么办？那个拿着红色荧光棒的家伙甚至直接跑没了影……他们最终能回去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要把你找回来。”走在前面的6回过头，深深地看向他，“平行世界的我，或许也会这样想吧。”
最终，他们面对着最后一扇生锈的院门，站在晨光微熹的街道上。此时此刻，路边那些眼熟的车辆，造型典雅的巴洛克式街灯，画满涂鸦的垃圾桶，似乎全都逐渐清晰可见了。
“我们能拥有的世界只有这一个。在无数的可能之中寻求不劳而获的果实，就像是在无尽的沙漠中追逐海市蜃楼，永远触及不到真正的满足和幸福。因此，我一直跟在你身后。”
海风微咸而湿润，6抬头看向天边那道即将彻底消失的尾巴，为这一夜的结束悄悄松了口气。
“没有一条河流需要你牺牲自己才能渡过。原谅我，回到我身边吧，210。经历过这一切，你还会想逃避这个唯一能通过自己的选择而改变的现实吗？”
210没回答，他低头摆弄着那根从垃圾桶捡回来的蓝色荧光棒，不甘心地想，这就是他聪慧又狡黠的男朋友，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最终，他的亚齐总会得到他想要的。
“好吧。”他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那个X不是你潜在的交往对象？”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提起X。”6疑惑地看向他，“我似乎从来没和你提起他也在英国的事，你是从哪里听到的？当然，他从来都不是。”
那通断断续续的电话又在脑海响起，抓挠着210所剩无几的脑细胞。他恍然回神，原来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走进了那个温和的良夜啊。
“……没什么。”
他释然地笑了。
他想，有一点6还是说错了。这一夜过后，他已经竞渡了那条河流。那个犹豫不决、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向前的自己终于被他甩在身后，永远沉没在彗星的背面，时间的尽头。
“亚齐，我们走吧。”
天亮的时候，210和6终于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们走进晨光中暖黄色的客厅，十分不凑巧地撞上了房子的主人，她刚刚从沙发上睡醒，蓝色的长发凌乱垂落在肩膀。
“早上好……你们去哪里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我叫苏菲亚不要担心，但她失眠了很久，还生气地丢掉了葡萄架子的微量氯胺酮溶液。”
“呃，那东西丢了也罢……总之我会去找她道歉的，你要回房间再睡一会儿吗？”
比起210的支支吾吾，6面不改色的对答就显得正常多了，“没什么，37。我们去海边看日出了。”
“显然，你们似乎都忘了卡里地亚的海岸朝向西边……”37瞄了一眼他们牵着的手，见怪不怪地打着哈欠，弯腰捡起茶几下的报纸。
“不过那听起来是一趟不错的旅程。”
全文完
对不起，基本上又是在迫害210...
没错，是《彗星来的那一夜》paro，最近重看拉片于是产生了这样的灵感，如果能将平行世界作为切片选择的话，210和6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量子力学的平行多宇宙学说，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总会有一条路，让人们在生命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得到幸福。 在每一次铭心刻骨的选择里，总有一个你选对了路 。在茫茫的恒河沙数的宇宙里，总有一个你，终生幸福。」
可那条完美的小径其实从未在你所生活的世界里存在过。我们大多数时间面对的，只是一条又一条需要跨过才能重生的斯提克斯冥河。它象征着死亡、重生和永恒的循环。当你拼命渡河，到达对岸，回身遥望那个对岸熟悉的倒影，会发现自己蜕变的躯壳在旧日中沉没，那才是众神在河面所许下的永恒誓言。
为了遇见最好的6，210意图在那条完美的小径上谋杀自己。但不劳而获的果实终将腐烂，在6的守护和引导下，210终于凭借他们对彼此的爱，那宇宙中最强的引力，成功渡河。
这其实是一场两个人一起努力才能通关的游戏。而电影的原结局并不美好，它是女主人公孤身一人的战斗，充满混乱、惊悚和恐怖。
于是我给出了心目中最好的结局。
ps很喜欢这篇里的苏菲亚和37……大学生au真的太美好了……苏菲亚妈妈！
